乡土意象中蕴藉着质朴的悲悯情怀——评纪开芹组诗《乡土有泪不轻弹》

　　目光向下，直面乡村弱势群体的境遇有感而发，是纪开芹这组诗给我的第一印象。
　　作为乡村中学一名语文老师，纪开芹的观物视野始终是向农的，她每日里眼有所见，心有所思，每每灵感不期而至，便触“火”即“爆”，一首首源自田园乃至乡土弱民召唤的新诗就是这样频频诞生的。
　　质朴的写作态度及其对于新诗的敬畏，纪开芹面对纷繁复杂的乡土百态及其现象，并不刻意追求新诗的写作技巧和语言上的包装与花哨，而是十分注重如何能更客观、更深情地咏叹乡土弱民的生存境遇与命运，忠实地做乡土弱势群体的代言人。
　　《那个戴草帽的人》“灰头灰脸/他走过来/递给扶贫的人一支劣质烟/颤巍巍的手指间/藏着一万种悲苦/十万种无奈/一千万种欲言又止的询问……”寥寥数笔，便以她独特的视角和精微的诗语对乡村中某些贫苦意象进行真实刻画。草帽许多时候就是中国农民的代称。这位“草帽哥”我们无需追问他是谁，但我们有权利追问他的悲苦何在？无奈何在？他们多么需要父母官们前往嘘寒问暖。贫困或苦难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把豆包当干粮。有时给干粮还不如给弱者一份尊严，或许一份尊严就能转换成一种积极地战胜贫困的力量。
　　田园众生，乡间万象，哪怕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粒沙子，都饱含着乡土血脉与意蕴。即使一片落叶，也染有乡土人生的泪痕，构成了一滴滴冻结的泪珠。文学贵在从最细小、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去打捞生命感知系统留下的某些微颤记录。比如麻雀的叫声，就沉淀在了作者的感知系统里。
　　“那么小/每只麻雀的体内都站着一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时间擦过它们的羽毛……”在乡间，如用心倾听，柔软的一颗心有时也会被麻雀的叫声叫痛。《冬天的麻雀》在写法上略略彰显一点变形与陌生化的意味。卡夫卡《变形记》里，人变成了大甲虫，隐喻世界把人变成了不是人。《冬天的麻雀》与其说写了麻雀的叫声，还不如说写了人的叫声。隐喻世界把麻雀变成了不是麻雀。如果把麻雀看成是人的象征，这些麻雀的喜怒哀乐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就因为它们太渺小、太低下，即使天天都在呼叫，都在挥泪，这个世界也未必马上就能给它们送去温暖与欢喜。
　　应该承认，中国的“草帽哥”们最能吃苦，也最能战斗。他们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纵然有泪也不轻弹。这可谓是中国“草帽哥”们最为感动中国的人格力量所在！显然，作者了解“草帽哥”们，观之用心，诗之用情，用心用情，又加上绝无矫情的悲悯情怀，所以起起伏伏于作者笔端的乡间人与物相，其实都饱含了泪水。她之所以能看到“草帽哥”们眼中有泪，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以泪眼相望，否则无泪之眼又怎能发现乡间的有泪之物？
　　较之《冬天的麻雀》叫声之悲，《狗尾草》就连叫声也没有了。“用它毛茸茸的尾巴/扫清我的障碍/低贱的植物/成群结队地在村庄住下来了/有所暗示又仿佛心安理得/体内藏着一个衙门/专为泥土伸张的衙门……”拟人、象征、隐喻以及含蓄的批判性，在这首小诗里都有所呈示。以草喻世或以草命喻人命，使得这首小诗饱含一种悲悯的张力。“衙门”“狱案”“水塘干涸”，这种由上而下的思维方式，让乡土意象从天落地，尽显身陷最底层的“狗尾草”们无奈苍凉的命运。它们“除了带着忧伤进行总结”，又能怎样？总结贫困其实就是为了自我消化、忍气吞声。如果是这样，那么总结的意义就在于“草帽哥”们对于希望的不绝望，只要不绝望，那一缕阳光就能照亮生活。“狗尾草”们在地位卑微、境遇充满缺陷的窘境中还能平平静静地活着，就因为他们心中对生活、对未来还充满一种梦幻般的希望吧呵！
　　诗歌往往以它特有的一种敏锐、机智与灵巧、往往能在一词一句之间触及人类的灵魂深处。也就是说诗歌最容易拨动人类的“软组织”。博得灵感的心跳与脉动，许多时候是由外而内，经过心理层面的双重转化之后又由内而外。所以写诗这活儿，与其说最累的是感情，还不如说最累的是灵魂。在诗歌创作中，灵魂俨然就是激情燃烧的“诗酵母”。
　　《回村》《还乡》《荒寒的春天》以及《一只羊对着我叫》，诗作者的一双有泪之眼总是善于发现一个个塑造乡土的有泪之人、有泪之物。诸如“黄昏/光线抽打着村庄/一群老人/在加紧收集落日/准备有一天/用它将体内枯枝败叶烧干净”（《回村》）；“闲置一冬的农田与水交融/他们卷着裤脚/扛着铁锹在劳作/这时你带着诗句还乡/从肤浅到深刻/中间只需走过几条田埂”（《还乡》）；“没有麦子的春天是有罪的/大片田地闲置着/原野贫瘠/我对春天的幻想就会破灭/麦子不长/所有景物都是虚构”（《荒寒的春天》）；“我也是一只羊/在一根绳长度之内/一箪食/一瓢饮/那细细的悲悯/荒草一样蔓延”（《一只羊对着我叫》），这些发自乡村弱者生存常态的声音，每一声都溶解在作者的感知系统里，作为对诗语特别敏感的“这一个”，纪开芹不知不觉中也就成了“草帽哥”们的传泪筒。
 　　诗是感性的，但也富有内在逻辑性。村里的老人体内堆积着太多的枯枝败叶；带着诗句还乡的游子已经不懂得乡间最深刻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只隔着几条田埂；本来应该长麦子的地方却不长麦子了，这是罪。这个地方还能给人带来什么幻想？什么都没了，也只有一只羊对“我”叫着，如泣如诉。殊不知“我”本如羊善良，悲悯之情酷似荒草无际，野火烧不尽。
　　无疑，这些诗语句句凝聚着作者的心痛，从逻辑上说就是“草帽哥”们的悲歌在延续，人悲物悲，物小人微，“草帽哥”们在乡间没有多少优越自信的存在感。《荒寒的春天》直取乡间失去了麦子的乡土意象，颇耐人寻味。一句“没有麦子的春天是有罪的”十分出彩，堪称精妙一现。美学家朱光潜与青年朋友谈诗时曾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付出毕生的辛苦来摸索。”精妙的确难得，但纪开芹对于没有麦子的乡土意象的捕捉，又得之精妙一现的诗语，绝非过誉。
　　可以说，麦子意象就是中国“草帽哥”们的意象。从乡土走出去的诗人海子就是用麦子意象为自己的灵魂解密，而灰头灰脸的“草帽哥”们离开了麦子的滋润，又如何能活得其所？可如今，尤其春天，麦子真的都没有了，大片田地荒芜着，那么苍茫……这不是罪过何谓罪过？试问麦子都去哪儿了？显然，麦子去哪了无需诗人给出答案，也无需笔者在这里画蛇添足，只是有一种忧虑被突然放大了：失去了麦子的乡土还能留得住那些虽然灰头灰脸但心灵却十分平静的“草帽哥”吗？作者说得妙啊，“麦子不长，所有景物都是虚构”，此乃难能可贵的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辨的契合！西方文学很多时候就是强调文学的理性处理，具体地说就是强调逻辑严密，层次分明。当然，纪开芹的诗歌理念未必就是理性在先。但在她诗句里常常不经意间就一现理性的强度，也让人为之欣慰！倘若抬头面对满目海市蜃楼，我们的确应该觉醒：那只是一种虚构的美，而不是麦子成熟的美！
　　《一切都是寻常》《还有什么值得珍惜》《我只能这样说》与其说是对“草帽哥”们以上生活的总结，还不如说就是为“草帽哥”们再弹一曲《把悲伤留给自己》。当一切都寻常到“长出尖锐的刺”（《一切都是寻常》），“没有发现新意/也没感到什么值得珍惜”（《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田野上愁眉苦脸的春秋……/僵硬的水/惶急/羞愧/不知所措……/一代代人离乡/打工/留守/逃学……/循环往复的词/丢失波澜与嗓音/沉默着”（《我只能这样说》），作者的观物视觉是执着向下的，真挚的情感、质朴的语言一以贯之，算是把“草帽哥”们每一个饱含泪水的“理智”都看在了眼里，并由衷发掘出他们的“寻常”、他们的“失意”，以致直抒胸臆，再现“草帽哥”们沉默是金的一面。是啊，沉默有时比喧哗还要有力量。眼里饱含泪水却又沉默以对，就是当下乡土弱势群体最为现实的一种存在方式。在沉默中活着，在沉默中等待，宁可沉默一世，也不会越“雷池”一步。这正是中国农民最为宝贵的麦子精神！
　　乡土有泪，作者以诗轻弹。这是具有理性的文学考量。乡土一隅仍然存在贫困、无助以致悲情丛生，这是不能回避的真实。但“草帽哥”们能忍泪而活，不轻易把自己打倒，多么值得珍视！作为一位乡土的知己，作者以诗轻弹一曲曲发自内心的“抒情自我”，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这就是一种责任与担当。农民有节，文学有度，也就达到了一种人文关怀的契合。轻弹一曲旨在揭示病人的痛处所在。这既是把伤点破给人看，也是彰显了一把文学干预生活的一息尚存的功能。面对伤痛，作为一个有志于用诗去揭示生活真理的人，麻木不得，更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实虽然不需要诗人把一个伤口都捅出雪崩，但如果能把“草帽哥”们痛楚转换成为大家的痛，社会的痛，这又是何等的价值连城？　　也正因为有责任、有担当的驱使，纪开芹悲悯为上，以诗代泪，弹出了一曲比眼泪还要扎心的一组乡土意象。不过，文学就像生活一样，缺陷多多。好在纪开芹为人、为文都很低调，从不护短，我们虽然仅有一面之交，但对于她的低调与谦虚已了然于心。但纪开芹的诗还存在诸多不足，如何打造出更多精妙的观感及其诗语，尚需要纪开芹用更多的时间去探索、去炼狱，尽管她目前已经取得了一些可圈可点的成绩。
　　悲情是有力量的！人文是永恒的！朱光潜哲文《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也给文学以启示。尤其驰名世界文坛的《杜伊诺哀歌》更值得借鉴，因为悲情本身就富有价值。须知，在我们的生活中，悲情抑或哀愁有时就是财富，如果能让读者“从诗人的哀愁中找到了自己的哀愁”（别林斯基语），如此也就进入了化境，诗也就变成了自己的灵魂。这也正是百年新诗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