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县彭城这个地方（组诗）

新店小街

 我已在此生活二十多年

——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连那里的空气

都是身体一部分

人们忙忙碌碌，却不是为名为利

几条纵横交错的马路，像掌心的纹路

从这里能看到一个人波澜不惊的一生

西边小广场是人群聚集之地

这里是新闻直播间，是俗世生活的剪影

不需要彩排，丰富生动

街道店铺琳琅满目，屋舍鳞次栉比

早晨，各种吆喝穿过马路，落进菜篮

被烹制成家常美味

 

有时候我去街道背后的小路上散步

看到熙熙攘攘的生活之外

白鹭单腿立于秧田中间

像哲学家，冷静地思考宇宙问题

我所处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深沉、渺远、开阔

同样围绕着街道

正面是热气腾腾的日子

是迎来送往、斑斓琉璃、家长里短

而背面则显得安静、萧疏、温厚而苍茫

生与死的故事在前台上演后台落幕

晨光抚摸，夕光怜悯

走在那里，更能感受到时间的秘密

 

 我散步的那条路

 风吹小河，波纹重复同样的动作

提醒我注意流水的秘密

有时候，我停下来凝望水草

——这些低矮的生命不知能不能理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含义

 

还未走到它悠长的尽头

就看到它转弯，分岔，延伸出更多路

它把一个个村庄带到我面前

顺着任意一条路

都能走到更为幽深的寂静中

我可以向黑暗询问它的孤独

向旷野询问一株稗子的去处

向驻守在路边的芝麻打听一只蜻蜓的下落

它们都曾是我的伙伴，我要把它们

一一找回

 它一路托举着鸟鸣，又温柔地俯视

我的步履中长满青苔

时间在这里留下痕迹

我在前人的踅音中寻找他们的生活

又用浅浅的脚印盛装我的悲喜

 

 我的一天

 清晨第一声鸟鸣唤醒我

披衣静坐

翻开《易经》、《老子》……

我的肉体从遥远梦境中返回

一天中的第一课就是探索洪荒时代

人与自然的奥秘

 

校园内处处喧嚷，花草含露带笑

我从书籍中走出来。集市上热气腾腾

摆地摊卖衣服的喊着喇叭

一车水果招摇过市

匆忙的、慵懒的、悠闲的……人们相互问好

蔬菜们打着哑语

 

寻常日子中蓄积的光与热

都要在适当时候释放出来

办公室电脑正在播放《春光美》

一摞摞书本散发出墨香

幸福树凝视着我，慈爱而安详

此时，我完全沉浸在对俗世生活的冥想中

 

黄昏略带诗意。风吹来庄稼和泥土气息

劳动的人是大地上最美点缀

所幸我居其中。灌木间、田埂上、鸡鸭鹅群里

看万物自由自在——一场心灵的契约在此完成

公路上偶尔飘过汽车喇叭声

离人归来，归人再次远离

 

 彭城这地方

 彭城这地方，不生产大人物

小人物也没出现过

这里的人就叫人，不叫做人物

这里的风配合这里的人，也不叫飓风，台风

就叫做风

风漫无目的地吹，从街道吹向旷野

从旷野吹向村庄

自由洒脱，无所羁绊

 

这里的人开着小汽车

骑着三轮车、摩托车、电瓶车、自行车

像风一样寻找自己的生活

历史几乎忽略了他们，没有记住一个人

这里的风太小了

满世界沙石不会被风卷起来

也不会灌进体内，加重他们

成为钢铁或路基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们与风有着怎样的协议

风又在身体中安装了什么

许多年来，他们行走的姿势，说话的腔调

对事物的认知都和风接近

风往哪个方向吹

他们就朝哪个方向走过去——

风是天空的使者。作为农民，弄懂了风

就掌握了天空与土地的关系

 

 竹林

 我们加快砍伐的速度。落日低垂

但无人伤感

也没有谁对我们的举动怀着不满——人去屋空

竹林潦草、杂乱，失去君子淡雅的风度

唯有秋虫忠诚，依然对着它吟诗做赋

 

这是一块废弃的旧址

跟随主人搬迁的，还有那些古老的习俗和审美

——我们不停地改变对事物的认知

现在，我们用竹子来编筐、搭架

完全沦为实用主义

 

很多东西都在消失，或部分的消失

从一种模式到另一种

荒凉地生长或被从中截断都是一种生活

我们从来没有为这些竹子唏嘘

也没有为自己能够任意支配一些事物而快乐

 

 万物更迭

 黄昏落在旷野

我踩着它薄薄的余晖，沿着小河堤散步

看河面上水草与光线纠结在一起

偶尔还有一两声鸟鸣从高空跌入水草间

潜沉到河底

许多熟悉的人从身边经过

只有这时，他们才离开烟熏火燎的中心

我无意观察人群

我在追赶灵魂，它一直跑在前面

先于我认识路边艾草，酸模

先于我，和它们结为挚友

我看到鸭子穿行在田野

蜻蜓停留在红蓼上

新埋下的路灯像一排排卫士

它们竖起耳朵

倾听小路上人们的欢笑，灌木私语

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正在修改古老的篇章

在电线杆上安装琴弦

只等着燕子，这些黑色的音符演奏出天籁

我觉察到光影转换，时间在一刻不停地流逝

一部分旧事物被带走

也是在流逝中，群星闪烁头顶

一些植物的嫩芽在枯败中再次萌发

 

 一个人游荡在旷野

 ——一个人，在风中摇曳时

一朵小花，一片叶子

从枝头跃下，向她靠近

阳光披在她身上，迅速将她打扮成另一棵植物

带上花的冠冕，缀上落叶的发卡

看上去，像是被遗忘在田间的稻草人

 

她站着不动

怕惊飞停歇在额角的麻雀

怕时间瞬息消失，将这一切带走

她与一只秋天的鸟儿

成为村庄的代言

耐心地等待收割机像雷声滚过

 

田野有无穷的生命

蚂蚱在一片尚未枯黄的稻叶上伏着

它绿色的外衣在风中鼓动

起伏的绿

从生物学中游离出来

荡漾在植物学边缘

 

她沿着蚂蚱长长的触须

进入秋天更深处

在那里，她被一粒种子俘虏

隐遁在季节美学中

观察稻穗像丰腴的少妇羞赧、成熟

光阴在村庄上空一刻也不停留

 

 梅雨季节

 云朵驮着雨滴在飞

几乎整个夏季

时间，就是在云朵的飞翔中

被带往别处

消失在视线里

 

生活处处挂着雨滴

而我的母亲轻轻哼着黄梅戏

乌云也无法围剿她，她看上去灿烂明媚

那时她还年轻，将几缕棉线挂在风干牛骨上

拧成一股，准备纳鞋底

 

整个梅雨季，她都在忙碌

有时候她将蒸熟的豆子

放在匾子里

空气潮湿闷热，黄豆自然地发霉

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雨水里有不可解读的命运

天地之间织成一张大网

我们，是被围困在其中的鱼

我努力挣脱束缚

母亲在密密地编织岁月的毛衣

 

 内心的果核

 总会闪出脑海的，是宏大的轮廓

我试图从中找出细微的东西

可一个模糊的村庄还是牢牢占据内心

它已经发现一块肥沃的土地

——我的思想。并在此生根发芽，永不凋零

 

它是我回忆的果子中

坚实的核

它的肉质是摇曳的玉米、香甜的稻花

是来自遥远的一声吆喝

牛背上的短笛

 

在故乡田埂间

我从一枚果子到一朵花再到一株幼苗

常常与我的童年不期而遇

一颗越来越坚硬的核，硌伤我日夜不停的脚印

提醒我，不要离它太远，忘了自己的根

 

而我还在路上。忍受更多虚无和诸多

一碰即碎的人或事

他们也会从果核中走出来，碎裂在别人生活中

也许他们经过我，只是时间剔除一部分记忆

我不知他们来自哪里

 

 只忠诚于这里的土地

 不管这里的土地多么肥沃

也长不出一座山

一片海、一块草原、一方沙漠

土地只忠诚于粮食，粮食只奉献于土地

有时候我也抬头望天

飞机，是村庄喂养的大雁

总是低低地掠过我们的屋顶

——我们也是有天空的人

那里布满光明、深邃而神秘的事物

 

我越是轻视自己

村庄就越与我贴近

她让花朵告诉我

有没有被人赏识都不重要

我是土地的女儿

错落有致的房屋，喧哗热闹的家禽、牲畜

繁忙的秋虫、避世的修竹……

哪一样不是在土地上生长

江淮平原，哪一种风物不是安守着内心

 

穷尽一切。

河流、公路、村庄、街道……穷尽一切

都在诗行中

一生，就在这么小小范围内

言辞、悲喜、爱恨、习惯都是在这里生根发芽

每天我看到学校大门外接送孩子的小三轮

被时间涂抹上斑斑锈迹

那些闲谈的人

他们一张嘴，方言便散落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