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寿春

　　将近二十年前，我们在西街文广局开了一个会，散会后向东前往县政府门前的政和楼就餐。我和李广嗣先生同行，他和我谈起寿春文化的一些事。谈着谈着，就说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个句子。先生说，“这句子写的就是寿春，当年叫寿阳。”之所以大家认为这是一句写寿春的名句，是因为它来自丘迟写的劝降信《与陈伯之书》，时间大致是南朝梁早期，萧衍登基不久，这封信说动了陈伯之，“伯之乃于寿阳拥众八千归”，陈伯之从寿阳带八千兵投奔南梁。
　　李先生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当时的对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这四句共十六个字，写的是暮春的情景，我也常常到寿春各地走走，暮春的寿春也确乎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特别在八公山山梁间或淝水入淮处，到处可见鲜嫩无比的青草以及那些有名无名的花卉。有一个很奇特现象，山中多槐、枸橘刺，这些植物感染春天的气息似乎迟钝些，在初春、仲春很难看到着枝鲜艳的时候，可是到了暮春，它们粉墨登场，槐树悬吊着洁白的颜色，在南风中荡漾着令人心醉的香气，枸橘花也在人家的墙篱边盛开着，极目远处的寿春城，一丛丛笼着烟一样的繁花盛开，夜深之时，城门外是瓦蓝的星空，蛙鸣和花香鼓噪着听觉和嗅觉，能感受到生命力的喧腾，再后来，突破围城，寿春城的人口向城外搬出，接通城与山的靖淮桥由于引江济淮工程移址重建，人与城，城与山的距离似乎疏远了些，但我还是很怀念寿春的暮春，深巷的椿树已经长出紫红的芽叶，城外的风筝飞到了东十房的上空，挑辣菜（辣米菜）的妇女挎着满盈的菜篮穿过瓮城从郊外归来，带着城郭边的泥土的味道，城墙的砖隙缝里不时挤出一团绿来，还夹杂着星点的黄花。
　　“暮春三月”这十六个字，最让人不解的还是“江南”二字。寿春其地虽也契合暮春的某些特征，到底它算不算江南？丘迟的劝降信为什么要描绘江南暮春的景象呢？这就要回到《与陈伯之书》一探究竟了。《与陈伯之书》并不是独立的篇章，它节选自《梁书卷二十·列传之十四陈伯之》。
　　陈伯之，是济阴睢陵（今徐州）人。十三四岁就泼皮横强，为盗乡里，被人割去左耳。后来跟随同乡车骑将军王广之开始了他的行武之旅。陈伯之的真正发迹是在齐明帝（萧鸾）铲除安陆王萧子敬运动中，他是先锋，单刀直入杀了萧子敬被擢升为冠军将军、骠骑司马，封鱼复县伯，邑五百户。齐明帝死后，其子萧宝卷（谥东昏侯）继位，为政暴虐，雍州刺史萧衍率义师起兵，攻打东昏侯萧宝卷，陈伯之作为萧宝卷的大将据寻阳与义师对垒，第一次成为萧衍的对手。萧衍软硬兼施，成功地分化了陈伯之，寻阳不攻自破。后来萧衍做了皇帝，即梁武帝，陈伯之在部下蛊惑下反叛萧衍带兵投奔了北魏，魏授予陈伯之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平南将军，第二次站到了萧衍的反面。就在此情形下，《与陈伯之书》诞生了。
　　天监四年（梁武帝萧衍年号，505年），临川王萧宏率领大军北伐，淮南是北伐必经之地，萧宏让其记室丘迟写下这封著名的劝降信——《与陈伯之书》。纵观全文，写信者利用了陈伯之首鼠两端、情绪反复的性格，恩威并济，陈述利害：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图，自求多福。
　　显然这里的“江南”并非指寿阳，而是齐、梁的核心建康城。“见故国之旗鼓”，见到南梁大军压城，“抚弦登陴，岂不怆悢”这句写的是陈伯之据守的寿阳城，下面一句更加意味深长，“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廉颇是赵大将军，因为种种恩怨逃奔寿春并客死寿春，廉颇墓冢就在寿春城北的北公山上。这句话显然有代入感，廉颇客死寿春是一则声播远近的历史故事，廉颇墓的荒草自然触动了陈伯之的思乡情绪，“伯之乃于寿阳拥众八千归”。
　　这里不免又多了一个疑问，寿阳难道属于北魏的领土吗？回答是肯定的，翻开96版《寿县志》，在建置沿革篇有一张列表，寿春城在南北朝隶属过除西魏以外的所有的朝代，北魏、东魏、北齐、北周、宋、齐、梁、陈，南朝梁武帝502－549年在位，在位时间48年，而自500年寿春就在北魏的统治下，一直到526年（梁武帝普通七年）才回到梁的版图。
　　可以说寿阳（这里依《梁书》里的称谓）见证了南北朝的分别与重逢，那时候的寿春城成为“南北必争之地”，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东晋淝水之战的硝烟还未散尽，依稀还记得苻坚、苻融站在寿阳城上指点江山的情景，与《与陈伯之书》“抚弦登陴，岂不怆悢”似乎穿越叠合，毫不违和。元代有《马祖常记》云：“（寿春）其民质实，力穑而勤。江表尝恃其人以扼兵冲。”“江表”即江南，建康也，此事越千年皆如此，（五代）南唐（定都金陵）清淮军节度使驻寿州，寿春或寿州，都是江表的边镇，拱卫之师。
　　写到这里，想像一下站在寿春的制高点上，遥望南北，风烟俱静，淮河迤逦如练，一座小小的城承载了多少历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