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汉中

　　高铁穿越秦岭时，车窗忽成青铜镜面。三十年前的自己在绿皮火车上，军用水壶晃着，竹篮里橘子汽水瓶叮当响。那时山峦裹赭色雾霭，像刘邦眺望关中时解下的旧披风，此刻却凝成隧道口的荧光带。待玻璃透明，汉中平原已在脚下，稻田褪了金甲，苍青的土地上，越冬油菜苗在风中抖，似韩信拜将时百官衣袍上的流苏。
　　汉台遗址的台阶积着初冬落叶，石缝里的紫藤却开着不合时宜的淡紫花穗。讲解员说藤蔓是八十年代移栽的，我却见它根须沿刘邦饮马的石槽生长，把青铜觚里千年前的雨水吸成琥珀。展柜里 “石门十三品” 拓片渗出墨汁，褒斜道的摩崖题刻竟在玻璃内侧重刻，石屑落我鞋上。保安呵斥声起，幻象缩回展柜，只留拓片边缘焦黄的蛀痕，如被时光啃噬的蜀道栈木。
　　拜将台的月光比三十年前更清冷。石阶青苔泛幽蓝，韩信跪接虎符的凹陷处凝着晒不干的血。数到第九级，月光有了重量，萧何的衣袂从《史记》竹简里飘出，拂过刻着 “国士无双” 的残碑。碑背本空无一物，此刻却浮现蒯彻劝反的唇纹，在月光里如蛇游动。我伸手触碰，指尖传来竹简被火舌舔舐的灼痛 —— 三十年前在此背《淮阴侯列传》的少年，正站在我身后呵出白气。
　　东关老街比记忆中衰败得更早。曾飘着醪糟香的雕花门板，如今挂着 “清仓大甩卖” 的褪色横幅，塑料模特穿化纤汉服僵立在青石板上。转角铜匠铺消失了，只剩蒸腾绿锈的雾气。穿蓝布衫的老妇人坐门槛择空心菜，银镯碰陶碗声似招魂。她脚下水渍里浮着三十年前的黄昏：母亲曾在此买黄铜顶针，隔壁药铺的戥子称着 1987 年的光阴。我举手机拍照，取景框里雕花忽恢复鲜艳，门楣 “紫气东来” 的金漆流淌，可快门按下，色彩全逃进像素牢笼。
　　汉江在夜色里改道，本该在城北的江岸横亘宾馆窗外，渡口石阶直伸进我三楼的房间。芦苇丛中浮着三十年前的月亮。江心沙洲站着穿的确良衬衫的幽灵，他们的叹息激起涟漪，惊醒江鸥。对岸灯塔光柱里，我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在江边放纸船，船队载着《革命时期的爱情》抄本，如今泛黄的字句在鱼腹中慢慢融化。
　　石门水库的雾霭吞没最后一班渡船。栈道栏杆的同心锁锈成粉末，钥匙坠入褒谷，变成三国士卒铠甲上的鳞片。导游说石门摩崖就在前方五百米，我们却走了三个世纪未到。岩壁时隐时现的 “衮雪” 二字，是曹操酒后狂草，还是潜水员捞出的魂魄？雾散刹那，十三品汉隶在绝壁燃烧，记载开通褒斜道的文字，正书写我们迷途的轨迹。背包客的矿泉水瓶滚落山崖，在潭中化作盛满蒹葭的青铜尊。
　　回程高铁启动，车窗又成流动胶片。三十年前的绿皮火车与它并行，穿的确良衬衫的少年趴在车窗上，隔着双重玻璃与我对望。秦岭隧道阴影掠过时，我们的倒影重叠成一人，手中橘子汽水瓶里，二氧化碳气泡正不断逃向 1987 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