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数次地做过相似的梦,梦里的村庄,炊烟袅袅,年轻的自己,走在田埂上,和乡亲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梦见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到五保老人家查看危房;梦见大雪纷飞的冬日,我瑟瑟发抖撰写项目建议书;梦见烈日当空的夏天,我拄着铁锹去渠道上游争取放水;梦见村部食堂的大叔,用锅铲使劲拍着我那碗早已盛满的饭;梦见阴雨绵绵的早春,乡亲们无言地为我送别,挥手好久好久……一晃20多年了,许多记忆,只在梦里依稀萦绕。
五月,农事正忙。带着采访任务,我终于又回到了梦里的第二故乡——茶庵。
车行高速,靠在舒适的沙发座上,打开手机,页面应景地跳出来杭盖乐队的《故乡山峰》,音乐声中,闭上眼睛冥想,车窗外明灭的光影掠过眼帘,闪动成回看往事的胶片。
那年正青春,响应号召,到偏远贫困的茶庵镇西圩村担任村党组织第一书记,希望用自己的激情和梦想,在农村广阔天地大显身手,改变当地贫穷落后的面貌。
刚被单位送到茶庵镇的时候,就被镇政府驾驶员吓到了:不知道车可下得去呢,我三年都没去过西圩村了。
从镇政府通往西圩村的4公里道路,全是土路,一点石子都没有,经过犁田机、拖拉机的碾压,车辙最深可达半米,汽车根本过不去,不得已从另一条循环路绕了一大圈,才勉强到达。
接下来的日子,这条路成了我的“梦魇”,晴朗天气,搭乘乡亲的手扶拖拉机,还能将就“蹦”着往返镇村,一旦遇到雨雪,得穿过膝的长雨靴才能勉强步行。第一次雨天进村,面对湿滑的“水泥”路,我从镇上小店买了一双褐红色的长雨靴和一件薄膜雨衣,一走一滑,经历近3个小时,脚底硌出了泡,才走到村部。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村干部哈哈大笑:你真厉害,这都能走下来,这是插秧胶靴,就一层软底子,不管走路……
为了这条路,我无数次的奔波在县发改委和扶贫办之间,和比邻接壤的碾桥村第一书记共同争取到20多万元项目资金,在选派任期即将结束时,终于修建了砂石道路,彻底改变了西圩、碾桥两个村雨天不通车的历史。
当我还沉浸在碎片式的回忆里,不觉就到达了茶庵镇政府大院,被自动抬杆看守的政府大院内,停满了形形色色的汽车。这次采访的第一站,就是后来西圩村和碾桥村合并而成的行政村,正好要重走“老”路。陪同的镇综合文化站站长从众多汽车中麻利地驶出他崭新的SUV,引导我们驶向了笔直平坦的村村通道路。
快到碾桥村部时,道路居然变成了画着标线的沥青路面,路边种满了五彩斑斓的景观花卉,混合着丰收后的麦茬与土壤香味,三夏时节熟悉的田园气息扑鼻而来。
两层楼房的村部,宽敞明亮,现代感十足,电子屏幕、电子标语一应俱全,全然没有当年红砖瓦房的年代感。偌大的村部院落,正临时借给当地种粮大户堆放丰收的小麦。我装作第一次来到这里,径直走向为民服务大厅,谁知一进门就悬念全无。“这不顾书记嘛!”随着一声招呼,曾经一起工作过或者邻村有过交集的村干部们一下围了上来,跟见到久别亲人似的热情。
空调把村部打得很凉爽,办公设施和便民服务设施配备齐全,不少来办事的群众也在此休息。如果20年前有这样的条件,估计我还会多干几年,我想。
当年在村部居住的日子,是我这个五大三粗男人难以启齿的回忆。按照要求,选派书记须吃住在村,而我一看到给我安排的“宿舍”时,立刻傻眼。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屋顶掉瓦,墙壁透风,包浆的旧木床,散发着霉哄哄的气味。
村部周边住户很少,每到夜晚一片漆黑,让人仿佛掉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一个隆冬午夜,寒风穿过墙壁的缝隙,发出呜咽的怪声,松动的门板“咣当咣当”响个不停,总感觉有人敲门。我裹紧被子努力地睡着,突然内急,思忖良久,咬牙起床开门,顺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柱,摸到村部后面的土厕所。仅仅一两分钟时间,感觉黑暗中到处是眼睛在盯着我,寒毛直竖,只想着匆匆解决。就在起身那一刻,厕所顶上“簌簌”掉下了尘土,一道野猫似的影子从我头顶一闪而过,顿时头皮发炸,连滚带爬跑到屋里,喘着粗气坐了大半宿。从那以后,我就支支吾吾不愿住在村部了,村书记和副村长看出我的心思,纷纷腾出家里空闲的房间,让我去住,于是,我隔三差五两头跑,倒和他们所在村民组的群众都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在村部旁边的水塘边,我们采访防溺水电子围网的新闻,这是当地政府为民办实事的一项创新举措。无人机呼啸升空,通过寻像器,才发现周围的景色是那么的美,村民美观坚固的楼房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碧水和金黄色的田地之间,呈现一幅和美乡村新画卷。
当年农村很少有这样的楼房,土坯房还很多,经过暴雨和大雪,就会变成危房,所以,群众的安全始终是压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为此,我找到爱心企业家,捐资帮助村里部分五保老人翻盖了房屋;又找到寿县一中、实验小学等教育单位,帮助村里小学解决了围墙、道路和危旧校舍改造等难题。这些年,在危房改造等民生工程实施下,当地老百姓的住房质量已今非昔比,村干部们再也不会半夜起来查看危房了。
在采访防溺水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如今茶庵镇的当家塘真的很多,而且蓄水充盈,印象中这个季节放水、看水、抢水的场景一直没有看到。村民告诉我们,现在用水不像以前那样紧张,渠道修畅通了,当家塘也多了,更主要的是,引进了外地的种粮大户托管土地,科学调整了种植结构,小麦收获之后,丘岗地区基本上都种植了旱粮作物,实现了高效丰产。
我刚来西圩村时,村里一口像样的当家塘都没有,挖一口塘几万块,谁都不敢干。为了立个标杆,我找到了村里的能人大户,动员他出资挖塘,并且从县水产局、保险公司等帮扶单位争取来配套资金,在大家共同努力下,西圩历史上第一口大型当家塘建成,旱季可灌溉,平常能养鱼,塘埂种树木,林下养畜禽。尝到甜头的能人大户第二年就提了一辆大红色的桑塔纳,成了村民效仿的榜样。
为了进一步考察当地农业用水现状,我们来到了胡圩村万亩高标准农田建设现场。一下车,就看到修砌一新的巨大干渠,如蜿蜒的巨龙,正在把奔涌的水源“吐”到每条支渠。这里虽是岗地和洼地交错的复杂地形,但平整后的一万多亩田块,依旧像有序折叠的黄金地毯,层次分明地延伸到无尽的远方。现场挖掘机、推土机和旋耕机同步作业,边修边种,植保无人机嗡嗡升空,将黄色的农药洒向田间。
只需用几台机械即可完成夏种,这与我当年记忆完全不符。那时田亩小,而且凌乱,麦收和插秧必须人工才能完成。每到农忙,家家户户都得下田干活,外出务工的,甚至在外上学的也得回家帮忙。夏种期间,村干部们让我一个人呆在村部乘凉,我觉得不妥,就挽起裤腿,帮助附近群众插秧,弯腰撅屁股,吭哧半天才插了两行,就被群众哈哈大笑叫停了,忙没帮成,腰却疼了好几天。
停停走走,梦里的故乡模样越来越清晰,乡亲还是那些乡亲,村庄还是那些村庄,但那些熟悉的人与景却分明有了新气象。离别时,夕阳为村庄洒满碎金,夕光映照着送别的笑脸。归途中,暮色苍茫,我仿佛从一个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