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

　　自从回乡长住之后，每周我都要回父母那里，一次或者两次，渐渐形成了规律，每次回去，母亲都会在路口等着，殷殷地望着来往的车辆。父亲有时候也会站在路边张望，碰到哪天有事没去或者迟到了，他们会打电话过来询问。
　　前些年，侄儿侄女们年纪小，都呆在老家，外甥有时也在那里，所以每次过去，都会受到隆重的迎接。在离家很远地方，孩子们站在楼顶上就看到了，然后就带着猫狗，浩浩荡荡地飞奔过来，一路鸡飞狗跳人张扬，走的时候，又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跟送很远。
　　那时候母亲身体好，喜欢到处采野物，菱角、鸡头（芡实）、河蚌、螺狮、野蒿、荠菜、槐花、“皮树虫”（构树的花）、婆婆纳，还有乡下路边没人摘的柿子和野果之类，什么时候回家，都有一些时鲜的玩意儿。母亲喜欢摆弄吃食，日日换着花样，米食，面食，稀的，干的，整天不重样，有时候一顿饭会做好几样。
　　出去采野菜是我们最爱的，提着篮子走在田野里，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和狗，孩子们在菜花金黄的田埂上呼啸欢闹，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打滚，身上头上沾惹着黄色的花粉，小狗也兴奋地来回跑。我和母亲蹲在地头挖荠菜，看春风一路拂过麦田，路过油菜地，再吹落南园的梨花。
　　有时候她会带我们去北河湾下，那里有河蚌，也有螺狮，但在半路上，可能篮子就采满了蒿苔，或者在哪片杂树林里，碰到槐花或“皮树虫”，又被绊住了脚步、而忘记最初的目标了。
　　挖回的荠菜多用来包饺子，有时候也用来下面条，家里孩子多，包饺子不缺人手，饺子丑俊无所谓，包严实就行。擀面条母亲喜欢自己一个人动手，她嫌我力气小，和面太软，揉面又不劲道，我们就呆在旁边看她做，碰到没有荠菜的季节，母亲就打发我和孩子们去外面采野苋菜。野苋菜屋前屋后到处都是，在面条里做青头，有一种别样的风味。
　　那些吃花吃草吃春风的日子啊，回想起来有无限长，又好像只是一转眼。一转眼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离开家去远方读书，每周回去的除了一个半大的侄子，还有我和小娃娃。周末成了父母固定的等待。
　　母亲患脑梗三年多了，行动做事比之前差了好多，家里家外，一应的事情都落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在七十岁的时候，学会了洗衣、做饭、打理菜园子，剖鸡腌肉，样样来得，连他的大孙女都夸：“爷爷做的鱼，比我们做得都好吃！”
　　但大多数的时候，只要我在，都是我来做饭，有时间我想让他们做，我喜欢看他们用土灶做饭，父亲坐在灶膛下，灶膛里架着劈柴，火光映红他的脸，母亲左手炒菜，锅铲子刮过锅底的脆响，鸡鸭的香味，还有灶间的烟雾一起飘在廊檐下、小院里，小娃被吸引得看不进电视了，打着喷嚏跑进厨房，钻进姥爷的怀里，拿一根树枝去捅灶膛里的火。侄子也会走进厨房看一眼，讪笑着从某个菜碗里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然后骑上车子，去小店买可乐。
　　大人会喝一点酒。小孩子自然也要喝一点饮品。父亲拿出堂哥送的酒，说是堂哥的亲家家酿的，是从杭州来的。酒很香，是一种圆润醇厚的香，但后劲很足，我只抿两口，就有一点陶然的感觉，感觉醉意浮上了眼角眉梢。
　　大门两旁，母亲种满了花草，春天的时候，母亲因为父亲失手拔掉了孙女寄来的红色的金银花，一直耿耿于怀，父亲就扛着铁锹，去老宅地里挖了一棵回来，栽在院墙下，如今花藤已经翻过墙头，爬到哥哥的蜂箱上面了。
　　院墙内外的桂花开得正盛，几树娇黄，一簇簇的花朵，“饭团”一样挂在枝桠间，香气又清又远。
　　胭脂花已经开了很久，还在不断地冒出紫红色的小星星，月季零星的小朵夹杂其间，那是我在春天的时候，从卖花商人手里买下的。买的时候，金色的花苞又香又美，嫂子忙着要去买一个大花盆来种，我执意给栽在了地上，花盆哪能是月季的家呢？我要从月季花的拱门下穿过、走进家门。
　　父亲到小楼顶上抖芝麻，楼顶上晒着母亲做的酱。父亲说今年收下的芝麻有几十斤，香油管够吃了。建设那边的油坊，轧油机器很先进，油滤得很清，他已经去轧了几次菜籽油回来。
　　我拿着手机去外面拍照，小娃跟着我去追看收割机劳动，回转的时候，父亲已经给我们热好饭菜出去了，我跟小娃吃好晚饭出门，顺手从院子里摘了两朵白兰花，装进上衣的口袋。
　　小娃一溜烟地跑着，跑到沟边，拿着一根棍子，敲打着那些无人采摘的柿子，我骑在电动车上，一边催促他上车，一边拧亮了车灯，却在后视镜里又看到了母亲。
　　她蹒跚着，嘴里喊着，手里拎着一壶菜籽油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