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文情怀

　　我父亲出生在上世纪20年代一个农民家庭，我祖父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标本式的中国农民。靠着祖父、祖母勤劳吃苦、节俭持家，到了我父亲这一代的时候，家里有了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活。父亲的外公是一位老中医，有些文化，注重子女教育。受此影响，祖父、祖母勒紧裤腰将我父亲送进私塾。父亲刻苦好学，后来考入颍州师范学堂（安徽阜阳师范大学前身）。父亲在《六十抒怀》一文中记述道：“我早年在外就读，家贫无力缴纳学膳费。母亲为了供给学费，常于冬夜纺绩，一灯如豆，寒气侵肤。午夜时分，犹闻纺车辘辘之声。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
　　一、倾情教育
　　父亲长于书法、写诗作文，虽然接受的是中国的旧式教育，但他性格开朗，思想进步。二十世纪40年代中叶，杨刚、赵凯在安徽寿县瓦埠、三义一带闹革命、打游击。父亲秘密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曾担任过杨刚的文字秘书。
　　解放以后，父亲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参与组织了寿县炎刘中学的兴建工作，在原先坟墓遍野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创建起一所屋舍俨然、人头攒动的崭新学校。文革期间，他被戴上“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帽子，被批斗游街。虽然内心凄苦，但一回到家里，他总是满脸含笑，安慰家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976年10月，十年浩劫彻底结束，全国上下一片欢腾，广大知识分子仿佛被久禁在笼中的飞鸟重返森林，身处涸辙的鲋鱼重返深潭，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生机与干劲。父亲欣然命笔，表达自己无法按捺的激动心情：“一元复始岁更新，放眼神州百废兴。李白桃红开烂漫，河清海晏庆升平。空前绝后十年劫，继往开来万里行。金鼓雷鸣催战马，不应踌躇辱斯文。”
　　父亲当时担任炎刘中学副校长，分管教学。他深深感到：十年浩劫的损失需要及时弥补，为国家培养人才刻不容缓。而刚恢复高考百废待兴，农村中学更是师资紧缺。父亲不顾工作繁重、年老体弱，主动放弃了他驾轻就熟的语文教学，毅然决然地担负起了高中两班的政治教学工作。我当时就在炎中读高中。父亲为了上好每节课，不惜花费许多精力和时间。由于过度劳累，积劳成疾，他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冠心病。冠心病往往在深夜容易发作，有好几次晚上，他突然晕厥，被送往医院抢救，但是，只要清醒以后，他就立即返回课堂。他只能坐着为我们上课，看着他清癯的面容、瘦弱的身体，很让人不忍。由于父亲他们的辛勤耕耘，炎刘中学在1979年高考中考取11人，在炎中校史上写下了辉煌一页，也为父亲从教35年画上了圆满句号。
　　二、教诲子女
　　父亲一生从事教育事业，深谙最好的教育应当顺应人的天性和爱好。在我们小时候，父亲利用闲暇时间教我们儿歌，给我们讲故事，像精卫填海、农夫与蛇、祥林嫂的故事，就是那时候听到的。
　　到了小学三年级时，他开始教我们写毛笔字。他告诉我们：“中国字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因此，写字时，一定要端正坐姿，气运丹田，做到两脚放平不翘起，腹背直起两肩平，头部端正不偏向，挺胸不抵桌子边。这就是读书人所谓的练气养气。”
　　文革最狂热最混乱时期，正是我们求知欲最旺盛的青春期，父亲就利用分管学校图书之便，悄悄借来一些名著供我们阅读，像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现当代文学三红一青一创，都是在这一时期读到的。
　　父亲对于我们的学业既积极引导鼓励，又顺从自然。他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课堂上也会提问到我，我有时答非所问，甚至无言以对。每当这时，我就特别紧张羞愧，担心挨批。但每每这时，父亲都给予耐心的点拨、细致的讲解，让我处在轻松自然的状态下进行学习。他从不在乎我考试分数的多少、名次的高低。
　　1983年，我弟高考发挥失常落榜了，一蹶不振。父亲鼓励他振作精神，复读再考。1984年，弟弟终于不负众望，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安徽农业大学。在弟弟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挥笔畅吟：“映日芙蕖出水鲜，鹊声传喜到庭前。乘风冀遂他年志，险巘须从此日攀。赤县域中频报捷，黄金台上正求贤。莫教事业随流水，应逐群芳共斗妍。”以此表达欣喜之情，同时勉励我们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追求，永不止步。
　　三、钦佩屈陶
　　父亲退休以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古籍研究和诗文写作之上。他一生酷爱屈原和陶渊明。他深深钦佩屈原的爱国忧民思想以及淑离不淫、梗其有理的高洁品质，同时，也为屈原因愚忠牵绊遭遇的忧愁而怜惜，一腔悲愤《悼屈原》：“摒却愚忠心自宽，何妨千古仰高贤。身沉屈窟汨罗冷，魂断楸林晓梦残。朝坛已无栖息地，人间犹有寄愁天。伏清死直荃难察，唱绝离骚亦枉然！”从1980年开始，父亲耗费十多年心血写成了一部几十万字的煌煌巨作——《楚辞集注》。
　　父亲的文化人格受到了屈原思想的深深浸润，即使他晚年退居乡村时，依然心系家国、忧乐天下。1982年秋天，父亲从广播里听到寿县农业技术专家传授的小麦播种技术的报告，他感觉专家对科学道理讲得头头是道，但由于缺乏实地考察，纸上谈兵，效果甚微。他内心忧虑，当即写下：“树大枝繁阴覆阴，双翼微鼓起青苹。高吟徒使行云遏，无奈劳人不喜听。”
　　1985年9月，父亲应邀出席全县庆祝我国第一个教师节代表大会，热切地感受到祖国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明艳春天已经到来，为此欣喜若狂：“坐老青毡卅六年，旧踪陈迹等云烟。千枝竞秀东风里，百卉争荣化雨间。万里腾飞鹏振翅，九州团结海安澜。而今不作黄昏叹，桑榆为霞尚满天。”
　　父亲尤为欣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骨气和归园躬耕、悠然自得的真名士风范，因此，他把自己的散文集、诗歌集分别命名为《归农录》《守拙集》。
　　父亲幼年时读书，青壮年时教书，从来没有接触过农活。退休以后，适逢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了五六亩田地。面对家里劳力缺乏的困顿局面，他毅然放下架子，切切实实地学起了陶靖节，整天不停地忙碌在田间地头。
　　他在《归农》一文中曾这样记述：“头戴竹笠，脚穿布鞋，手提箕畚、锄头、铁锹之类，每当风和日暖，或拾粪于道边，或耘草于南亩；或向老农问稼，或与村童嬉戏，绝无市侩之虚浮，得享淳真之乐趣，此亦人生之大快也。”晚年时的父亲，以劳动为乐，以田园生活为乐，把自己的血脉完全融注到农民中间，融注到黄土地深处，原原本本回归到生命的最本真状态。
　　四、一心向公
　　父亲一心向公，绝不允许儿女因为家庭事务影响工作。1991年6月，父亲不幸患上了胰腺癌，住进了安徽医科大学附院。当时我处在远离家乡一百多里的寿县二中，担任高三两班语文教学工作。父亲怕影响我的工作，耽误一百多个孩子一辈子的前程，不让家人告诉我。
等到7月2日，毕业班课程全部结束，父亲即将手术，才通知我。暴雨倾盆，滚滚滔滔的洪水漫过寿县城门，一片汪洋，交通中断。等到我坐着小木筏飘过白茫茫的几十里水路，最终赶到合肥时，父亲已经被推进手术室，经切片化验已到胰腺癌晚期。
　　1992年春节刚过，父亲已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吃不下饭，浑身痛疼难忍，只能躺在床上，每天用杜冷丁止痛。到了开学之际，父亲就告诫我必须赶快回学校上班。我临行前，父亲非常吃力地口述，让我记下了这样的文字：
　　“余自九一年发病至今已一年有奇。患病期间，承蒙上级党组织及寿县炎刘中学领导师生关怀备至，精心治疗，终奈身患绝症，无力回天。在弥留之际，每念及此，心潮激荡不已。因自挽一联，以表达对伟大党的敬爱之情及对炎刘中学领导师生爱护之意：死后应瞑目，看世界横流沧海，神州屹立中流柱；生前含笑靥，望炎中争华桃李，良师精雕栋梁材。”
　　我强忍着泪回到学校，第二天父亲就与世长辞了。这段话就是父亲留下的最后文字，此刻，他的内心装着的仍然是他钟情一生的教育事业。
　　父亲执教三十多年，辛劳一生，清贫一生，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财产，但却给予我们丰富的精神文化财富，为我们树立了正直慈善、乐观向上、勤勉躬行、充满家国情怀的人格标杆。他的儿女子孙今生今世对这些受用无穷，弥足珍视，定将它们一代代薪火相传，发扬光大，热忱服务于祖国和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