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有你

　　救命稻草的含义，我40多年前就懂了。人在绝望的时候，一个微小的借力，都可成为撬动命运轮转的杠杆。 虽说已人间半生，但我对生命、对自己生活的古城仍充满好奇和敬畏。从小到大，总感觉这方神秘的土地上，有很多温暖的力量在守护着自己，除了父母，我还有一位干妈。
 　　从小，父亲在东北当兵，母亲一个人拉扯我和我姐，实在管教不过来，我便成了踢死蛤蟆弄死猴的多动症男孩。 一个盛夏傍晚，百无聊赖的我晃悠到古城东门外的护城河畔，看到一堆人在水里游泳嬉戏，心里痒痒，但是从没游过泳，担心人前出丑，便悻悻而归。 第二天中午，我向母亲要钱，准备去澡堂子去练练狗刨，午睡中的母亲坚决不配合：大热天，在家冲冲就行了，去什么澡堂子。于是我翻箱倒柜找钱，可惜只翻出6分钱纸币，离1毛钱的澡票还有差距。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6分钱塞进短裤的屁股兜里，朝城外走去。
 　　那是一个热得狗都喘不过气的正午，知了歇斯底里地叫个不停。白花花的太阳底下，一个白花花的小胖子独自来到护城河畔，坐在90度的坡石上，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大胆试一试。 空无一人的平静水面，突然被激起浪花，脚一下子触不到底的感觉，让我彻底慌了神，狗刨、蛙泳、自由泳，却让我离岸越来越远，眼前一会黄澄澄，一会是水花和蓝天，随即又是黄澄澄……正当我绝望之时，隐约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朝我飞来，我拼命去抓，没抓住，又被黄澄澄的窒息所包围，待到再次浮上水面，黑乎乎的物体第二次飞来，被我紧紧抓牢，然后被缓缓地拖到了岸边。 一位壮硕的中年妇女关切地看着我，问这问那，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回答，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赶紧离开这恐怖的地方。
 　　等到母亲和这位救命恩人会面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命大。这位姓蒋的女士说她从没有中午去护城河洗过衣服，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去洗衣服，而且洗的是秋天的秋衣秋裤。 等她到了河边，看到有人在水里扑腾，起初以为是小孩在玩水。可是，忽然发现6张1分钱的纸币排成整齐的队形，随着水的波纹一起一伏朝她漂来，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于是再次看向我，发现我是在拼命挣扎，就赶紧展开长长的秋裤朝我甩了过去。她说，觉得那6张钱是“报信”的。
 　　感恩，是我们家的家风。母亲拉着我，主动去找这位恩人登门答谢，一路打听，走街串巷，又经过曲曲折折一人多宽的小巷子，终于来到几户人家门口，望着一地的血水，闻着刺鼻的柏油味，才知道恩人家里是卖猪肉的。 “这么可疼的大胖小子，换谁都会去救的。”恩人是位性格大大咧咧的妇女，爽朗的笑声振得满屋嗡嗡作响。由于对方执意不接受物质的报答，于是母亲便让我认她为干妈，起初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一想到今后吃肉可就方便多了，于是红着脸喊了一声：干妈！ 母亲从此买肉基本就固定在干妈的肉案上了，但并没有因为特殊关系而受到特殊关照，相反，有时卖给我家的肉质还不如卖给别人的，这倒为干妈赢得了好名声，评价她做生意厚道，不分亲疏。其实，干妈心里是有数的，每逢年节假日，她总是把最精贵的猪蹄、猪尾巴、猪耳朵装满一篮子，给我家送来，以此证明，跟着干妈，还是有好肉吃的。
 　　从小叛逆的我，直到中学都让人不省心，懵懂年纪，对社会有着畸形的认知，模仿江湖大哥到处惹事，谁料真的招来了“江湖大哥”，经常在学校门口被堵，天天心惊胆战。干妈闻听此事后，砍刀“铛”地砧在肉案上，围裙一摘，袖子一挽，带着四五个卖肉的本家兄弟往学校门前一杵：“我看看谁欺负我家儿子！”吓得那些“江湖大哥”抱头鼠窜，再也没来找过我麻烦。不过干妈并没有给我好脸色，而是告诫我咱不怕事，但也决不能惹事。
 　　干妈虽说卖猪肉，可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家里还有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儿子，老公是下岗工人，身体一直不好，一家人的重担基本压在她一人身上，可每逢母亲向她提供帮助时，她总是保持乐观的笑容，一个劲地摆手：好得很好得很。 好得很的日子，随着干妈老公的去世，戛然而止。干妈日渐苍老，起早贪黑卖猪肉的活渐渐干不动了，又赶上两个儿子都处于成家立业的关键期，她只能独自搬到一间七八平米的杂物间居住，把老房子等家业都给了孩子们。 干妈渐渐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幽深的小巷里，她经常一个人靠在门边发呆。她总是念叨，满满当当一窝鸟儿，现在都飞走了，就剩她一个守老窝了。 那段时光，无论精神还是物质，干妈都处于一个异常艰难的时期，我能做的，只是经常陪母亲去看望她。每次看到我们去，她的眼里会闪过一道光，然后努力恢复一点过去的大嗓门，告诉我们，不用操心她，日子过得去。
 　　不知从哪天起，我们居住的古城，好像一下子摆脱了封闭、破败和落后，城区变成了景区，烟火漫卷，游客如织，古城人的梦想，也跟随着古城保护、新城建设的步伐，不断推陈出新、延伸致远。干妈居住的地方，离标志景点宾阳门很近，几经修缮，条件大为改观，虽仍属蜗居，但位于青石小巷深处，倒有些别致的韵味。这些年，包括我在内，干妈的儿子们在古城都有了称心稳定的工作、生意和生活。孙子孙女们也都茁壮成长，一个个成了大学生、研究生。接踵而至的好消息，让干妈笑容多了起来，嗓门也渐渐恢复了洪亮。 干妈不再缱绻在小巷里，尽管不用为经济发愁，但她时常还会去一些饭店找点力所能及的活，每到夜晚，还会加入广场舞团队，在东门广场的灯光下扭一扭，身心开朗。
 　　我早已接过母亲的任务，每逢传统节日，会雷打不动给干妈送点孝敬钱和节礼，本可直接送到家里，但有几次干妈执意让我去她干活的小饭店，一进门，她就笑逐颜开地高喊：俺家儿子孝敬我来啦！然后和店里其他人逐一介绍我，满脸自豪。
 　　后来，我们担心干妈年事已高，不让她在外面找活干了。干妈倒也听话，用积攒的钱报了几次老年团，天南地北走了一圈，回来后意犹未尽，就把旺盛的精力放在包包子、包粽子上了。她最拿手的是蚂蚁菜包子，一次能包几百个，然后给孩子们逐一打电话，通知大家都来尝尝妈妈的味道。
 　　初夏时节，我陪着干妈在东门外护城河边散步，指着当年落水的地方，感慨道：如果当初没有你，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呢！干妈淡淡一笑，当年没有我，也可能会有其他人，因为你一家都是好人，好人都会有好报的。一阵凉爽的微风吹来，岸边垂柳轻拂，水中清波荡漾，城墙上下传来老人和孩童的嬉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