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处生光

　　子夜将尽。我揉着发酸的颈椎，窗外霓虹光影将我的脸映在屏幕上，光影恍惚，竟显出几分疲惫的陌生感。三十七八岁的年景，恰如沉入半杯残茶，温意尚存，却早褪尽了初泡时的滚烫生气。
　　信手翻起桌边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篇《好运设计》在眼前摊开。那些蛰伏在字里行间的命运谜题，曾于青春岁月中悄然掠过，未留下多少深痕。而今读起，字句忽然在心上叩出回声。
　　史先生煞费苦心替人描摹“完美人生”：生来聪明、漂亮、一帆风顺，诸事顺遂……然而这通天坦途终显虚妄，他笔锋一转点破天机点破天机：所谓完美，实乃无波无澜的苦海。设计得太过周详的“好运”，竟如真空般令人窒息。读到此处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老天爷早用无形之笔，在我等凡夫俗子的命册里暗藏了跌宕起伏的篇章，其用意之深，非为折磨，倒像在点醒，一味沉溺于甜蜜的幻境，反而会错失人间真味。
　　梦想使人迷醉，距离便成了甘醴。我亦曾多次幻想过“完美”的自我，运动场上挥汗如雨，塑成健硕身躯；竹笛孔间指尖翻飞，流淌悠扬旋律；水粉纸前凝神晕染，铺陈多彩画卷……现实却总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循环里打转。可说来奇怪，正是这些零落的、断续的尝试，如同散落的珍珠，在记忆的蚌壳里，被时光悄然孕育出别样的、温润的微光。
　　求索使人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注脚。爱情亦如是，年少时谁不描摹过十全十美的爱人？可最终牵手的，却是能一起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煎糊鸡蛋，事后又互相取笑的人。原来所谓圆满，并非预设程序的精准运行，而是在烟火人间里，于不完美处瞥见彼此光芒的刹那。
　　于是恍然，当生命以其独特的方式，证明其存在之美时，幸福是醇酿，那刻骨的痛楚，亦是一种深味。史先生替我们勾勒好运蓝图，末了却意味深长地拆穿那蓝图本身的虚无。他哪里是在设计好运？分明是替世人勘破迷障，生活的真谛，不在于抵达设计好的天堂彼岸，而在于泅渡的过程本身。
　　合上书页，窗外雨声渐密，万千雨丝在昏黄的灯光里交织成细密的网，溅起点点迷离的碎钻。我忽然觉得，命运这“设计师”其实独具匠心，它故意布设沟壑、裂隙与看似无解的坎坷，正是为了逼我们赤手空拳去亲历、去触碰、去笑出眼泪。
　　原来，那些“不完美”的沟壑幽谷里，恰恰蕴藏着生命最不可替代的厚礼。完美蓝图不过一张白纸，唯有亲手执笔，刻下深深浅浅、带着体温与血痕的印记，才能拓印出灵魂独一无二的、无可仿制的版图——原来人间最珍贵的“好运”，恰是我们踉跄行路时，每一次真实的跌倒与爬起，在时光长卷上烙下的斑驳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