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寿州城楼记

　　小时候听传统评书《飞龙传》（《赵匡胤演义》），印象最深的是，赵匡胤被困在寿州城里，粮草渐绝时，红马金刀刘金定和夫婿银枪小将高琼从双锁山杀来，力闯四门，救驾成功。那些铠甲铿锵、马蹄踏碎青石的声响，原以为只能在想象里翻腾，直到今年六月底，趁着来寿县文学艺术院培训之际，我真的登上了故事中的千年古城楼。
　　城墙的砖缝里还嵌着时光的碎屑。据说这城墙始建于宋代，明清时又几经修葺，手掌抚上去，能摸到砖石表面被风雨啃出的细痕，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城门洞很深，穿堂风裹着城外的蝉鸣钻进来，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的厮杀声重叠。评书里说，刘金定的红鬃马就是从这里冲进去的，马镫撞击城砖的脆响，该与此刻风掠过垛口的呜咽有几分相似？
　　城楼上的垛口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方方正正的口子，恰好能望见远处的八公山。守城的士兵曾在这里架起弓弩，而今垛口边摆着几盆绿植，长长的藤蔓垂在斑驳的砖墙上，倒比任何文字都更鲜活地注解着“和平”二字。城楼的右侧立着两块石碑，呈半截状，上面字迹已模糊不清，碑座是一只石龟，倔强地伸着头。
　　沿垛口漫步，脚下的城砖大小不一，有的棱角分明，该是近年修补；有的却被磨得圆圆润润，让人想起那些垒砖的匠人，他们或许从千里之外的窑厂赶来，把汗水混着糯米浆抹进砖缝，哪里曾想到千年后，会有个被评书喂大的人，对着他们留下的工艺出神。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城楼下的幌子猎猎作响。转头望去，八公山就在西北方向，青黛色的山脊线在薄雾里若隐若现。“草木皆兵”的典故就埋在那片山里，苻坚的百万大军当年望见的，该也是这样的山影吧？同行的韦老师指着山脚下蜿蜒的河水说，那就是淝水。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河面波光粼粼，像抖开的一匹银绸。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水面上，碎成万点金星。很难想象这里曾浮过折断的旌旗、沉没的兵甲，更难想象谢安在东山下棋时，对岸正发生着怎样惨烈的厮杀。《晋书》里那句“风声鹤唳”，此刻听来竟如此具体，淝水的风确实带着穿透力，掠过芦苇荡时会发出呜呜声，若在夜里，的确能让人疑心是追兵的呼喊。
　　从垛口转身，城楼下的人间烟火漫了上来。恰是傍晚时分，各种小吃美食的香气飘过来，有穿校服的孩子跑过，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城楼内侧的墙根下，几个老人摆着象棋摊，马走日象飞田的吆喝声，比评书里的战鼓更有生气。
　　有个卖茶干的妇女守着竹筐，见我望着城砖发愣，笑着递来一块：“尝尝？寿州的茶干，赵匡胤困城时，老百姓就靠这东西充饥呢。”茶干嚼在嘴里有股豆香，带着淡淡的烟熏味，忽然明白为什么评书里总说“军民共守”，这城墙围起来的，从来不止是兵戈铁马，更是一粥一饭的寻常日子。
　　沿街的房子多是仿古结构，青瓦白墙，木门板上贴着褪色的春联。有户人家的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里的石榴树，结满了果实，绳上晾着蓝布衫，被风一吹，像面小小的旗帜。忽然想起刘金定杀进城后，应也见过这样的场景吧？只是那时的窗棂后，该有多少双眼睛望着她的红马，把生的希望系在那抹疾驰的红影上。
　　下城楼的台阶是凹凸不平的，每级都被磨得中间凹陷下去，像被无数脚印啃出的浅坑。韦老师说这是真正的古代台阶，千百年来不知被多少人踩过：赶考的书生、挑担的货郎、披甲的士兵，或许还有刘金定的马靴，都曾在这里留下痕迹。
　　我扶着斑驳的砖墙慢慢走，忽然发现台阶边缘有处细小的裂痕，里面卡着半片枯叶。这裂痕会不会是当年的马蹄踏出来的？评书里说刘金定的坐骑是宝马，跃起时能踏碎青石，那力量该能在砖上留下永恒的印记。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哒哒”的拐杖声，回头见是个白发老人正慢慢上来，杖头敲击台阶的声音，竟与想象中的马蹄声隐隐相合。
　　走到城门洞底，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石板间的缝隙里钻出几丛青草。阳光从洞口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有穿汉服的女子提着裙摆走过，裙角扫过石板，恍惚间竟觉得那抹身影与红马金刀的轮廓重叠，原来英雄从未走远，只是化作了这城市的筋骨，融进了寻常巷陌的晨昏。
　　离开时已是黄昏，夕阳把城墙染成了琥珀色。回头望，瓮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连接古今的隧道。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些评书故事能流传千年，不是因为刀光剑影的传奇，而是因为每座城的砖缝里，都藏着人们对守护与安宁的向往。
　　刘金定的红马早已化作尘土，但寿州城还在；淝水的硝烟早已散尽，但河水流得更欢。城楼上的风依旧吹着，只是不再裹挟血腥，只带着茶豆干的香气、“大救驾”糕点的热气和孩子们放学路上的笑闹声。
   青石板路在身后渐渐模糊，那些凹凸的台阶、斑驳的城砖，连同小时候听书的记忆，都被这古城温柔地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