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小鸡

　　骤降的大暴雨砸得我浑身湿透，推着车狼狈进门时，母亲蹲在地上，举着吹风机给小鸡仔吹湿漉漉的翅膀——风筒嗡嗡转着，母亲轻柔得像怕吹碎了一团云。
　　母亲是真的老了。从前她总惜时如金，一丁点小事都能急得剑拔弩张；直到父亲那场猝不及防的中风，她才慢慢学会了浅浅笑、轻轻爱。如今父亲半步离不开她，曾经一言不合就吵得脸红的两个人，在岁月里冰释前嫌，成了彼此最稳的依靠。
　　父母真老了，不再出门，成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逗家里的小猫、小狗，日子静得像一潭水。
　　“这‘受气包’，吹干了就在屋里养。”母亲摸着小鸡的头对父亲说，父亲点点头，默默递来一条毛巾，冲我努努嘴。我擦着滴水的头发，顺着母亲拨开的鸡毛看见——小鸡头顶有道深伤口，不知被啄了多久。平时它总缩在鸡笼角落，别的小鸡抢食时，它就慵懒地趴着，无精打采，像藏着说不出的委屈。
　　这窝小鸡，是前些天母亲打趣父亲“吃饭漏嘴，喂只鸡都能给喂大”后，我从先生的一位朋友家逮来的。刚捧回家时，毛茸茸的小黄球围在父母的脚边叽叽喳喳的、啄米粒，啄父母的裤腿，老屋里瞬间添了许多新趣。父母笑得合不拢嘴，父亲手里的拐杖，又有了新用途——只要狸花小猫或宠物小狗追着小鸡跑，他准举着拐杖“教训”过去，花猫被打得喵喵躲，小狗干脆溜上楼睡大觉，父亲成了小鸡仔们的专属保护神。
　　“想起当年从农村搬来小街，也是个狂风暴雨的傍晚……”，母亲坐在枣树下，看着小鸡啄食，忽然开了口。母亲接着说：“那时白手起家，在田间劳作时突降暴雨，冒雨赶回家时看见大女儿左手搂一个、右手抱一个，身旁老母鸡正护着一窝小鸡，三个孩子就依偎在鸡妈妈旁睡着了，我竟然不能像母鸡那样护着你们？”母亲的声音有点发哽，红着眼圈接着说：“当时我就决定，扔了农村的地和房，跟着你爸去小街讨生活，哪怕吃苦受累，也不能让你们三个孩子受罪，受委屈。”
　　母亲熬着最深的夜给人裁衣服、缝新衣，我们家从茅草屋搬到小街，又挪到学校附近；父亲是医生，连年夜饭都总被患者找上门，却从没落下我们的功课。父母拼尽全力，把“衣食无忧”稳稳送到了我们姐弟面前。
　　转眼我们长大，父母却老了。弟弟在上海，每天雷打不动给家里打电话，还送来小狗陪他们解闷；姐姐每周带着孙子来，送来狸花小猫陪伴父母；我一不上班，就往父母家跑，陪他们吃饭、听他们唠叨。父亲中风后吃饭漏嘴，母亲半开玩笑说“买只鸡，光吃你漏的饭粒都能长大”——这话就像道“圣旨”，我当天就把小鸡仔逮回了家。我们都盼着，这些小生命能让他们的老年生活，多些事干、多些笑声。
　　七只小鸡，被父母宠上了天。纸箱、旧衣服、泡沫板全用上了，清晨母亲准会准时喂粮换水；等小鸡大到关不住，院子里的枣树下就成了它们的乐园，晚上又扎堆躲在父母窗下的花坛里。父亲还总提起“三更灯火，五更鸡”，说要让我们学鸡的“五德”，敢闯敢拼；母亲则会讲起从前——那时家里养鸡，父亲带着我们去田间捉蚂蚱、灯下逮土狗喂鸡，给小鸡打针时，满屋子的灯火亮得像过年；小时候，我最爱的小黑母鸡丢了，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某天傍晚，竟看见它带着一窝小鸡在屋檐上徘徊，全家都惊呼着欢呼。
　　岁月里有惊喜也藏有遗憾。家里的厨房意外失火，那只黑母鸡跳进水缸，被烧得只剩半边脸、半只眼，可它仍顽强地活着，跟着我们搬了两次家，最后安安静静老去时，我把它埋在了小菜园里。与父母说起这些往事时，往事又一幕幕回到眼前。
　　小鸡仔们一天天长大，我笑着说，八月十五有鸡吃了。母亲却说，自己喂大的鸡，哪里舍得吃？不承想，我们舍不得的小鸡仔却被黄鼠狼在夜里叼走两只。我和母亲忙了一整晚组装鸡笼，把剩下的五只小鸡护在铁笼里，父亲说，：“你妈今晚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笼子里空间小，弱肉强食的戏码悄悄上演——一只小鸡总抢食，很快长出漂亮羽毛，成了鸡群里的“王者”，那只受伤的小鸡，总被挤在角落，就像个显眼的受气包。
　　一场骤降的暴雨，淋湿了我，也打湿了鸡笼。母亲急忙取出受伤的小鸡，无限怜爱地给它吹干，放它在院子里散养，还把宠物狗关在院里当“保镖”。没想到，重获自由的小鸡像凤凰涅槃，竟雄赳赳气昂昂地冲笼子里的同伴咯咯叫……
　　看着这鲜活的一幕，我忽然觉得，父母的日子也被点亮了。半世的指责、抱怨、争吵都随往事淡去，如今有小鸡打鸣、猫狗相伴，有我们姐弟的孝心与孝行，他们晚年的生活开始美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