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可以大声和我说话

　　阿伯走的那天，阳历7月14号，是最热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汗淋漓，走了。我承认自己惊慌失措，站在医院的走廊，我把第一个电话拨给弟弟：“阿伯走了，把他送到哪？”“听娘的。”
　　阿伯至少有三个地方可以去：直接送回金老郢老宅，娘否定了，说离开老家快有六年了，回去麻烦老邻居；板桥我住的地方，娘也否定了，大儿子我知道你们也孝顺；还是拉到寿县，我这地方大些。娘的声音低沉，抽泣声中夹杂着刚毅果断。
　　窗台上那盆阿伯养了五年的玉树，叶子一夜之间蔫了大半。
　　那之后三年半，我没动过微信里的备注。“阿伯”两个字还停在聊天列表第三行，而“娘”的对话框里，多半是她发来的短语音，十秒以内，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有时是“这个星期回来吗？”，有时是“冰箱里有饺子和汤圆”，更多时候是沉默半秒，轻轻说句“没事，就是看看你在不在”。
　　上周三加班到深夜，刚走出医院，手机又响了。屏幕上“娘”的名字跳得急促，我以为出了急事，接起却只听见她慌乱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手机揣兜里不知怎么就拨出去了……你忙吧，不耽误你。”
　　秋风灌进衣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我在姥姥家发烧到39度，娘背着我往大店岗跑，脚步踩在石板路上咚咚响，她嗓门比风还亮：“医生，医生！阿孩烧得厉害！”那时她的声音里裹着劲儿，像晒透了太阳的棉花，又暖又扎实。
　　上周回家，我教娘给手机上锁。她手指在屏幕上颤巍巍地划，半天没找准密码键。我耐着性子再讲一遍，她却突然红了眼：“是不是我太笨了？总给你添麻烦。”我心里猛地一揪，拉过她的手——那双手上全是裂口，指节肿得发亮，是年轻时在田里种庄稼，老了又在城里小区捡垃圾磨出来的。小时候我弟调皮摔破了膝盖，她就是用这双手按住伤口，声音脆生生地骂我弟“走路不长眼”，却又把我弟抱在怀里往大队部卫生室跑。那时她从不说“麻烦”，只说“阿孩没事就好”。
　　昨天视频，娘坐在阿伯常坐的藤椅上，给垃圾分类。镜头里她的头发又白了些，说话时总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像怕吵到隔壁的邻居。我看着她，突然鼻子发酸：“娘，您不用这么小声。小时候您怎么批评我，现在还怎么说我就行。”她愣了愣，嘴角慢慢翘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在竹竿上的旧布衫。过了会儿，她真的提高了声音，问我“晚饭吃的啥？”“天冷了有没有加衣服？”，声音里的怯意渐渐散了，有了些从前的底气。
　　挂了视频，我看着微信里“娘”的备注，突然觉得，有些东西从来没走远。阿伯走了，但娘还在，她的声音还是能像小时候那样，把我心里的空当填得满满当当。只是我忘了，岁月让她的腰弯了，让她的手颤了，却没让她的爱变少——她只是怕给我添麻烦，怕我嫌她老了、笨了，才把话说得那么轻，那么小心。
　　其实娘不知道，我多希望她能再大声些。像从前那样，在门口喊我“吃饭了”，在我出门时叮嘱“路上小心”，甚至在我做错事时，狠狠批评我几句。因为我知道，那大声的背后，全是她藏不住的牵挂。
　　娘，下次您再给我打电话，不用小声。您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和我说话。
　　我听着呢，一直都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