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江声而悟自由

　　夜读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总觉字里行间飘着一股酒气，混着江风的清冽，漫过近千年的时光，仍能让人触摸到一颗在失意中突围、在喧嚣中寻静的心。这不是一首简单的 “醉后随笔”，而是苏轼在黄州的黑夜里，与自己、与命运、与天地的一场对话 —— 字句浅淡，却藏着最沉的人生叩问与最轻的精神超脱。
　　初读时，最易被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这几句打动。那是何等鲜活的生活场景：夜饮归来，醉意未消，本是带着几分酒酣后的慵懒与或许还有些微的愁绪，想推门入户寻个安稳，却被家童的鼾声拦在门外。换作旁人，或许会生出几分烦躁，或是叫醒童子抱怨几句，但苏轼没有。他 “倚杖” 而立，就那样静静地听着江声。夜渐深，江潮拍岸的声音该是缓慢而厚重的吧？那声音里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 “乌台诗案” 的余悸，没有被贬黄州的委屈，只有天地间最本真的宁静。这一刻，“敲门不应” 竟成了天赐的契机 —— 让他从 “醒复醉” 的混沌里抽离，从人间烟火的琐碎里脱身，真正与自然相对。江声成了滤网，滤去了俗世的烦忧，只留下一颗澄澈的心，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再往下读，“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一句，便陡然戳中了古今人共通的困境。苏轼写这句时，该是带着怎样的怅然？他一生饱读诗书，心怀天下，却屡遭贬谪，想为朝廷效力而不得，想守着安稳生活亦不能 —— 这 “身” 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被功名、被世事、被旁人的眼光牵着走的木偶。“营营” 二字，道尽了世人追名逐利的奔波：为了官职升迁而汲汲营营，为了柴米油盐而忙忙碌碌，为了他人的评价而小心翼翼。哪怕到了黄州，远离了京城的漩涡，这份 “身不由己” 的感慨，仍在他心头萦绕。想来我们如今也时常如此：被工作推着走，被生活的压力裹着跑，偶尔停下来喘口气，也会忽然问自己：“我这是在为自己活吗？” 苏轼把这种藏在每个人心底的焦虑，轻轻写进词里，让千年后的我们读来，仍觉 “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但苏轼从不是沉溺于愁绪的人。他的厉害之处，在于能从困境里开出花来，从怅然中寻得路来。“夜阑风静縠纹平” 一句，便是心境的转折。江风渐息，水面像被熨过一般平整，没有一丝波澜 —— 这哪里是写江景，分明是写他的内心。方才的 “长恨” 与 “营营”，在江声的抚慰与夜色的包裹下，渐渐平息了。他不再纠结于 “此身非我有”，而是开始思考：真正的自由，究竟是什么？
　　于是便有了结尾那句震彻人心的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不是真的要驾着小舟遁入江海，做个与世隔绝的隐士 —— 苏轼的骨子里，从来都有 “兼济天下” 的热望。这里的 “小舟”，是他精神的象征：是摆脱了功名束缚的轻盈，是放下了得失计较的洒脱，是敢于把自己交给天地的豁达。他想 “逝” 去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那个被 “营营” 困住的、不自由的自己；他想 “寄” 放的，也不是余生的躯壳，而是一颗渴望舒展、渴望与天地相融的心。在黄州的黑夜里，苏轼没有被失意打垮，反而借着江声与夜色，完成了一次精神的突围：原来真正的自由，从不是外界给予的，而是内心的选择 —— 当你不再被 “营营” 所累，不再执着于 “此身归谁”，哪怕身处方寸之地，也能拥有江海般辽阔的心境。
　　如今再读这首词，总觉得像在忙碌的生活里喝了一杯清茗。我们或许没有苏轼那样的人生际遇，却同样会有 “此身非我有” 的怅然，会有被 “营营” 困住的疲惫。但苏轼告诉我们：不妨偶尔停下来，像他那样 “倚杖听江声”—— 听一听窗外的风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想一想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必急着追赶别人的脚步，不必为了外界的评价而委屈自己。毕竟，人生这场旅程，最重要的不是走了多远、获得了多少，而是能否守住自己的内心，能否在喧嚣中寻得一份平静，在困境中寻得一份自由 —— 就像苏轼那样，哪怕夜再深、路再难，也能借着一盏心灯，找到属于自己的 “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