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庄台我故乡

　　我孩提时代的老家，曾经在淮河岸边一个叫鲁口子的乡下。在此之前，我们全家生活在县城，后来父亲“下放”，带着我们孩子回到了老家鲁口子，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县城剧团坚持工作。母亲每个月都要回老家探望一趟。那时候回往老家鲁口子没有公交车，只有淮河里一天一班的小火轮。这条小火轮的航运时间也有些“缺德”，来回路过鲁口子都是在半夜里。“赶船”进城是“五更头”，到达鲁口子下船又是“午夜”，乡村荒野更没有路灯。因此对我母亲来说，每次回家都是次“恐怖的旅行”。为了壮胆母亲下了轮船码头之后，就快速翻过淮河大堤，然后就寻找朦胧中的老家庄台，朦胧中的映像不一定准确，但母亲却宁愿相信这种感觉，因为心里相信身就有了温暖，走路的胆量也大了不少。
　　这就是我们家乡独有的庄台。过去全国各乡村，大多数都叫村、庄、郢，或寨、冲等等，但唯有我们老家鲁口子的这一带叫“台子”，什么姓氏户大就叫什么台子，如张台子、李台子、魏台子、朱台子等。那时候老百姓不仅都居住在庄台上，而且在庄台上能拥有宅基或院落，不仅显示自己的住宅，更是一种尊严、地位甚至是荣耀象征。在我们老家鲁口子一带，旧时候能住在庄台中间的人家，基本上都是村庄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后来“解放”，老百姓“翻身做主人”了，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一般老百姓也能住进庄台院落了。住进庄台中心当然好处多多，尊严、地位自不必说。最重要的“福利”是年年水灾发生的日子，其他人家都会提心吊胆，而住在庄台内的人家，尤其是中间位置的那些人家，完全可以不慌不忙，就是需要“逃水反”，他们家也可以最后出去，水灾降去的第一时间还家，并且蒙受的损失最低。更可怕的是那些年洪涝灾害几乎年年发生，“跑水反”几乎必备。于是，这庄台上的“争夺”庄台及位置的争斗非常激烈。
　　这些庄台修筑和形状或大或小，或高或低，但基本上都大同小异。庄台很大，像一个高高的平台，又像是一座年年升高的黄土山。庄台四周均为水塘或芦苇塘。庄台之上都是土坯房子和参天的大树。据说这些大树老百姓种植起来非常讲究，树木都要身材高大、笔直挺拔。村民之所以选择这种椿树，栽在庄台上，不仅因为其形象潇洒、生长快，不易发生病虫害，还因为其春树名称的“吉利”。在庄台四周的水塘里，除了水塘还有密密麻麻的芦苇。水塘或芦苇，营造出一个村庄的静谧与和谐，也更适合农村老百姓生活和需求。每当夏秋季节，水塘里孩童戏水，芦苇塘里水鸟栖息，鹅鸭欢唱。老百姓对水塘的依赖性丝毫不亚于对庄台的渴望。
　　记得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洪灾，洪水淹没的我们家乡成一片泽国，站在庄台上极目远眺，都是茫茫一片，一个个庄台就像汪洋中的岛屿。政府部门救济灾民的小火轮，在洪水中穿梭不停。村民按照政府安排，一律安排进入庄台居住，确保安全。在洪水中，大家生活有政府支持，互帮互助，村民们仿佛进入“共产主义”了。一些青壮年村民无所事事，就在庄台前救助村民或打捞物品，大人们有事做，钓鱼就成了我们孩子的最爱。钓鱼渔具极为简单，用生产队会计常用的大头针弯成小鱼钩，再用麻线拴在细竹竿上，形成一个钓鱼工具，然后配上鱼漂，挂上蚯蚓，渔具就做成了。别看这种渔具不咋的，更不存在“撒位置”，但收获起来却一点不差劲。从放竿钓鱼起就忙不停，鱼钩被扔进洪水中就会被不断吞噬，半天就能钓上大半桶，全是一手指长小鲇鱼。女人们对孩子的这种收获并不欣喜。因为总是烧鱼吃“太费油”。
　　也就是从这次水灾中，庄户人对庄台抵御洪水的能力似乎也有点泄气了。一些庄台表面上看来“威风凛凛”，甚至像洪水攻不上去的“山峰”。但实际上这些庄台的垂直高度非常有限，甚至矮小的可怜，抵御洪水的能力和作用更是微乎其微。而大多数庄台建成年久失修，老百姓的住宅更基本上全是土坯房子，这些建筑在凶猛的洪水面前几乎不堪一击。一些庄台看起来很高大，但在洪水作用实际上还不如两层小楼。洪水一过，整个村庄几乎都成一片泥巴糊。而且老百姓住在庄台之上，寸土寸金，地皮极为珍贵，即使在正常季节里，家家拥挤不堪，生活苦不堪言。如厕所、洗浴设施等，几乎不敢想。冬季，群众挑水、担柴、上下庄台，因雨雪、结冰、路滑等原因，摔伤摔残的年年都有发生。最可怕和致命的问题就是发生火灾。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夜，我们家对面的魏台子曾经发生一场大火。有一种让村民更加后怕，那就是万一庄台上失火，那几乎就是无法想象了。通过这些年的困难和可怕经历，老百姓也明白了，不把淮河水灾的问题彻底治理好、解决掉，仅靠加高庄台想过安居乐业的日子，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好像也是从七八十年代开始，庄台修筑的热闹情景已经降低了。以往每年冬季开展的集体出工，也不是仅仅修庄台，而是修筑河堤或到很远的地方开拓蓄洪区。特别是又开工修建一条“茨淮新河”，这几乎把我们老家的“跑水反”问题彻底解除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涨水及“跑水反”问题已不再是我们的生活的重点，虽然每年的涨水季节还会有，但基本上都是小打小闹，按老百姓的话说，“翻不起大花”。人们已经不再惊慌了。听人说现在之所以不涨水，一是因为有了“茨淮新河”，二就是因为我们修建了许多蓄洪区，水大就会进入蓄洪区，其他大水“根本就涨不上起来”。淹不到庄稼地，更淹不到“台子”。老百姓也就用不着搬家“跑水反”了。
　　责任田到户，政策放开，“改开”开始，老百姓腰包鼓了，也就有了饱暖思住房的思想了。不过，“庄台人家”这回盖房子并不是“一窝蜂”地往庄台上挤，而是“逃离”庄台。经过村里划分，有计划的搬出庄台。尤其是第一批“万元户”，把他们的小洋楼改在了庄台下路边的荒地边，交通方便，面积宽大。让邻居们看红了眼睛。到了新世纪二十年代我们再回老家那片庄台，诺大的庄台上已经空空荡荡，剩下都是破旧的土坯房子，而新建住宅和小洋楼都“逃到”统一规划区去了，在一位诗人的笔下：昔日的庄台和土坯房，出没着野兔、黄狼---过去的庄台上熙熙攘攘，大人吵，孩子闹，现在实际庄台却人影稀少，在人们的眼里甚至变成了“黑白照片”。
　　在母亲去世前的一年，她忽然要求回一趟老家，看看“俺台子”。她说她最想看见的就是“俺台子”的那些老房子、那些大树。我提醒她，“俺台子”可能没有了。老母亲不信，还埋怨我是不是不愿意陪她？她说不相信“俺台子”会一下子没有，庄台、大树都长在那里，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这时候淮河里已经没有了小火轮了。大孙子开了辆私家车带着我，专门陪同爷爷奶奶去鲁口子。路途并不远，一进入鲁口子附近老母亲就开始向大孙子介绍当年的“俺台子”了，当时的轮船码头在哪里？下船是怎么“摸黑”？“俺台子”在哪个方向？车到了鲁口子的淮河大堤上，大孙子故意放慢了车速，但老母亲看了好半天，却再也看不见一个庄台，也看不到记忆中的一棵大树了。我和父亲也一起搜寻，也是一样的失望。农田到处都是一片平原，别说是像是山岭一样的庄台、村庄，甚至大树，就是连一个高台模样的建筑也没看到。沿着记忆，我们把小车开到了“俺台子”，虽然没有看到“俺台子”，却看到了熟悉的乡亲，“俺台子呢？”母亲一脸惊愕，更百思不解。我们与亲戚和以往的邻居攀谈，提起庄台的消失，乡邻们轻松大笑，“俺台子”早就没了，其他“台子”也快没有了。现在都谁还住庄台？找麻烦。早就不存在什么逃水灾、“跑水反”了。一阵微风吹来，一阵小麦的沙沙掠过，像是麦苗在和老人私语，又像是微风在与我们一行人不舍的做别。不声不响，又像是在不动声色、不知不觉中，在淮河岸边威风了千百年的庄台，就这样悄悄退出历史舞台了，甚至消失的无影无踪，虽然那些“台子”的村庄地址还在，但相信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甚至下一代人中再也不会想起这里过去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叫“台子 ”还保留着乡村“台子”的名字。但在乡邻们的记忆里这种“记忆”不会长久，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成为某某小区、某某居委会等。笔直的道路，宽阔的街道，连商场、超市、酒店等，都应有尽有了。如果今天再叫老家称“俺台子”，恐怕自己感觉出来都有点不合适。这虽然还是乡村，却已经闻不到一点“土”了。
　　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许多的游戏、玩闹、打架、偷桃、扒枣、乃至捅马蜂窝，无不都是在庄台里面进行。现在来到了故乡，猛然一下子看不到了“俺台子”，心里总有一点空落落的感觉。庄台只是一段记忆，不是文物，更不是什么文化。甚至还是一种庆幸。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种进步，更是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今天消灭和抛弃庄台，将庄台又变成了绿油油的庄稼地，这也许才是一种“正道”，更是一种“返璞归真”吧。而把其他一些不适合耕种的地方引导开发成更有利于乡邻们居住生活的地方，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有功德，更有实际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