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 菜

  九岁那年，春节刚过后的正月初十。我随三叔到他的同事黄老师家拜年。
  黄老师家就在同村的新墙生产队，他和三叔一样，都是小学里的老师。身份和家庭不一样，三叔只是临时代课老师，黄老师是民师。三叔都33岁了，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多种原因依旧是光棍。我是比较听话闷骚型的男生，三叔到哪都喜欢把我带着，我最喜欢听的是三叔和别人介绍：阿大侄，连续几年都是全班第一名。
  傍晚，才到黄老师家，倒不是因为路程远，而是约定吃饭时间就是晚上。黄老师夫妻俩热情好客，拿烟倒茶。三叔不抽烟，接过黄师母递过来的开水，说了句：“谢谢嫂子！”黄师母笑着回答：“客气啥子嘛！”才听出来师母是四川人。师母递给我一把小糖，我没有舍得剥开吃，心里想着带回家和弟弟妹妹一起分享。
  我跑到外面和黄老师的儿子一起玩，黄老师的儿子比我瘦，很机灵。他趴在我耳朵边小声说：“今天晚上的几块肉和几个鸡爪子，都是中午向邻居李奶奶家借的。”我寻了一个机会，把这个情报告诉了三叔。
  天快黑了， 学校里的校长也到了。他一侧腋窝夹着一个手电筒，另一只手提着一坛白酒。他身后跟着几个老师，都或多或少带了点东西。其中有两个老师手提着马灯，玻璃罩擦得很亮。大人们出行，考虑到饭后天黑。
  晚饭摆满了一桌菜，我记得有萝卜丝、海带丝、粉丝、白菜、豆腐、菠菜、酸菜烧肉（几块肉都尽量堆在上面）。桌子中间有两道硬菜，一个盘子里是鸡胗和爪子，爪子没有切，其中六个爪子还系着毛线绳子。黄师母说，这几个鸡爪晒得比较干，可能性烀得不烂，你们先吃其他的。
  中间有一大盆面皮鱼，是我三叔带来的，是正月初十那天，他穿皮衣，破冰下塘里摸的，鲫鱼较多。在水里养了几天，临走时，三叔又让奶奶摊了一锅面皮带上，心细的三叔走菜园里拔了一把香葱洗干净。一路上交代我，注意吃相，连鱼也要少吃，他告诉我黄老师家徒四壁，非常穷。以后想吃鱼，天暖和了，再下塘摸给我吃。
  黄老师招呼大人喝酒，师母盛情往我碗里夹菜，夹了两块咸鸡给我，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又放回盘子里。校长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讲牙痛。三叔笑着说，被他奶奶惯坏了，小糖吃多了，有蛀牙，不痛才怪咧！转过脸，三叔附着校长耳边讲了两句话，我猜一定是把我得到的情报又转述了一遍。
  趁着黄老师夫妻俩进厨房盛饭时，校长迅速用筷子指了指盘子里的鸡和盆里的面皮鱼，做了一个暂停手势，并低声说：“鸡爪子是借来的，这两个菜大家不要吃。”
  黄老师给每位客人盛满饭，大家甚至连海带汤都泡了饭，唯独没有吃那两道菜。师母都急眼了：“你们一个二个，为啥子不吃嘛？是我做得撇（不好）吗？除非你们讲出不吃的理由，要不然，我就生气喽！”
  众人面面相觑，帅气的三叔总是在尴尬时刻能救场。三叔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来，我们一起敬哥哥嫂子一杯！”大家都站了起来，三叔继续说：“嫂子你从遥远的四川来，追随哥哥，不嫌弃他穷，又给他生了个孩子，这鸡爪子代表平安走四方。至于这盆鱼，寓意年年有余，留着你们慢慢吃，过日子哪能没有余头呢？这两个菜，我们取名叫样菜，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也祝你们节日快乐。嫂子哥哥，困难只是暂时的。来，大家一起干杯！”
  校长带头鼓掌，师母用衣襟擦了擦眼角，说是烧锅时，被辣椒呛到了。
  回程，三叔牵着我的手，跟在一个提马灯老师后面，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回了家。许多年以后，三叔都夸奖我懂事。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那晚一起吃饭的校长、黄老师、三叔都已作古了。但来自那年代的温暖，正如那黑夜中马灯的光辉一样，照亮我的心房。我也常感叹那个年代的艰辛，更感恩那个年代赋予了我一份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