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奏千古的琵琶

　　冷月下，一把人老珠黄的琵琶，独坐古典诗中的歌女，纤指按不住寒冷刺骨的回忆，泪水就像蹦跳的音符，打湿千古的诗篇。
　　这个琵琶啊，豆蔻年华时，曾是长安演艺圈的花魁，名属教坊第一部。在日夜喧嚣的舞台上，脸绽贵妃的笑，奏响铜雀台的白昼；依门飞燕的腰，唱亮秦楼的月夜，今年欢笑复明年，不但让同行承认和妒忌，“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更让那些狂蜂浪蝶们，在琵琶弦上如痴如醉，在石榴裙下纸醉金迷。
　　琵琶啊，青春年少，曾是戍边的文艺兵。“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和同行的姐妹们一起嘹亮军营。谁说“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我也曾立马刀光剑影的边塞，为醉卧沙场的将士鼓乐壮行；在漫天黄沙、风雪呼啸中，情投意合“惯弹琵琶”的辽东少妇，义结金兰“半解弹琵琶”的凉州胡人。只求“沿边千里浑无事”，一曲琵琶能弹出平安的火焰，千里黄沙唱成鸟语花香的绿海桑田，我甘愿做青冢留塞外的王昭君。而梨园乐师雷海青用琵琶当利器，怒砸安禄山，千年后的微山湖畔，抗日队员们用自制的土琵琶弹奏必胜的豪情和凯歌，某种意义上都是这种真性的千年传承——因为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说，“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就从侧面承认琵琶具有“真”的天性基因。
　　不管“血色罗裙翻酒污”于长安，还是“起舞换新声”与边塞，琵琶自古都和文人们沾亲带故。蔡邕蔡文姬父女都是丝弹高手，王维更以一曲《郁轮袍》赢得盛唐公主的举荐。起码我也荣幸的听到几位词人在大宋的月下唤我：
　　小蘋：他是翩翩北宋的贵公子晏几道。切记初见不是斗草阶前、穿针楼上，而是友人的一次宴乐，我没有手捧玉钟，殷勤劝酒，而是明亮弹奏他的相思和纯情，声像彩云追逐月亮。他唤我小蘋小蘋，并终生牢记我当时穿的“心字罗衣”。为他，我厌恶那件翻酒污的演出红裙。
唤我小莲的是享誉宋词的苏东坡。或许初见的月夜，我梳着一对蝉鬓，肌肤像绮窗外的月光，唤醒他对亡妻“小轩窗，正梳妆”的记忆。他唤我小莲小莲，鼓励我把声声闺怨弹破云天。我也像关西大汉一样，用铜琵琶弹奏他大江东去的豪放词篇。
　　还有南宋词人姜夔，听我赤阑桥边的琵琶后，唤我燕燕莺莺。明月就照亮他日夜东流的诗句，终生都在为赤阑桥边的女子，小帘灯火屡题诗。
　　当根根烛火呢喃了帘幕后的旋律，绯红了多少情窦初开的昨夜。让一把妙年的琵琶缠绵出多少如火的恋曲。
　　可惜，一个杨花点点，不见燕双飞的春天，空让“困倚东风”的琵琶疲惫行走，空看明月送别彩云，而依依杨柳又在摇曳赤阑桥上的流年。想我曾用莺声燕语的琵琶，提醒一位流连风月的词人，早点回家吧，别等老了窗下的如花人。这种骨子里的善意似乎命定了我的有缘无分。虽然晏几道曾拒见的苏东坡，却对我一往情深的；但苏东坡自语的“多情反被无情恼”，反而预示我情感的命运。
　　来迟的是眉间的春恨，飞逝的却是红颜上的青春。虽然我曾抱着琵琶迎海神，却无法升入神话和佛典，像持国天王一样弹奏梵音，也无法站立敦煌女神的玉背，在壁画中反弹飞天的旋律。只能把眼泪还给月亮，把丛生的皱纹还给厚厚的脂粉。早年的蜂蝶们早已采蜜新的花蕾和音乐，荒草就肆无忌惮的欺负门庭……为了生计，只能和饥肠辘辘的琵琶，相依为命的走出挨饿的庭院，蹒跚进一艘装满茶叶的货船，老大嫁作商人妇……
　　和文人有缘无分，却幸逢到总结我命运的知音和贵人——一位被贬的白姓诗人。
　　那是空船独守在荒江野水之夜，我把寂寞的荒江弹出道道波纹，让你忽闻水上琵琶声，一下绊住了脚印。我已像暮年的李清照，怕夜间出去。感动你千呼手万唤的诚邀，我只能用琵琶半遮住脂粉都遮不住的皱纹，但仍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礼仪和尊严，“整顿衣裳起敛容”。就像我的善意一样，都是骨子里“真”的体现。
　　诗人啊，我已恍如隔世早年的昵称，你就呼我琵琶女吧，倾听一把琵琶全神贯注的弹奏，不管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还是凄凄不似向前声，都在折磨你的肺腑和神经。让荒江野水流过记忆，让岁月风霜飘满丝弦，同频着伤口和旋律；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都是心如裂帛的声音。琵琶一曲肠堪断，但此生何憾，风萧萧兮夜漫漫，你把我的命运写进诗篇，成为胡儿能唱、后人长吟的《琵琶行》。
　　曲终人不见，留下一轮寒月袅袅着山河和诗篇。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淮南皓月冷千山，唯见江心秋月白。